即便苦痛也值得歌颂

上学的时候就耳闻了台湾导演杨德昌的大名，只记得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，老师在课堂上播放他的代表作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，我强支着眼皮，怎么也体会不出小四的悲哀，只觉得影片漫长得如同整个青春期，过也过不完。

今夏，偶然有机会回到出生长大的老家不急不慢地呆一阵子，虽然已为人妻人母，看到旧时的照片、日记还有发黄的书签，难免仍旧睹物思情——眼前的一切，是我成为现在之我的清晰路径和所有凭证。如今的自己或者可以更好或更坏，但是一路走来，是所有偶然中的必然，使我成为了现在的我，无需任何怨言。在乡下的日子，尽管柳絮飘得如同雪花般让人睁不开眼，好在风轻云淡，每天都是艳阳天。这让我想起北野武的影片《菊次郎的夏天》。我相信多年以后再回忆这个初夏，也会像菊次郎记忆中的一样，阳光明亮得刺眼。

影片《一一》便在这样闲散的时光中与我不期而遇，来得刚刚好。

在将近3个小时的时长中，我们看到了一家三代人的煎熬与挣扎，那些苦如同原罪，如同生命的基调，如影随形，没有例外，连同8岁的一年级男生洋洋。其实，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大悲大痛，最大的麻烦也就是婆婆中风了，爸爸生意不顺了，妈妈自我失落了，舅舅两个女人了，姐姐失恋了，洋洋被女生欺负了。可是在这些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，导演给我们提供了解读生命的另一种视角。其中，有五幕我被深深打动，不愧为大师之作。

幕1

洋洋和爸爸等电梯遇到邻居阿姨，洋洋试图走到阿姨面前盯她，被爸爸告诫为不礼貌，不可以。洋洋解释，爸爸昨晚不在家的时候，他听到了阿姨在家里和别人吵架，他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。爸爸对此事件表示不知道并且也不关心。洋洋问出了下面一段话。

“爸比，你看到的我看不到，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，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呢？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？我只能看到前面，看不到后面，这样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吗？”

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个哲学家啊！大人对此深奥的问答只能敷衍一句：你的问题好像有点多哦，别无他法，因为那仿佛也刺中了他对世界的疑问。

幕2

婆婆中风在床，除了日常身体护理，需要家人每天陪她说话，妈妈担起了大部分的陪话时间。一天下班回来，爸爸看到妈妈在屋里啜泣，然后妈妈就对爸爸道出了自己的落寞：

“怎么跟我妈讲的东西都是一样的。我一连跟她讲了几天，我每天讲的一模一样，早上做什么，下午做什么，晚上做什么，几分钟就讲完了，我受不了了，我怎么只有这么少，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。”

老实说，看这一段，最让我动容，好像有点妇女自我意识觉醒的意思。但是妈妈本身其实是位职业女性，她兼顾公司事务和家事，已经焦头烂额，却在和婆婆的对话中，无意间梳理了自己的生活，原来竟是白活一场，意义在哪里？落寞程度可想而知。

其实我们每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，都缺少这样一个梳理自己生活的时机。每天已经忙得忘乎所以，忙得忘记为什么而忙了，反倒乐得在这样的看似忙碌中麻痹自己。因为相对于酒桌办公桌与堵车的忙碌，反思自己，反思人生，反思意义与价值，然后抛却浮华，重新开始，要难得多了。选择总比惯性难很多。

幕3

爸比借东京出差机会与初恋情人见面，尽管是婚外幽会，尽管彼此都情真意切，两个人却理智得有些残酷，只是牵牵手漫步在东京街头，回忆那些往昔的岁月。晚上回各自房间时，爸比看上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：

“阿瑞，我从来没爱过另外一个人。”阿瑞也只是沉默地听着，然后关上了房门。爸比这一句迟到的表白当然不是希望肌肤之亲，那是当今任何有情无情的“情人”之间最最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玩意儿，爸比想要的，或许只是给青春年少时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的东西，一个郑重的告别仪式。

看这幕场景，不得不提到已经探讨到腻歪的所谓婚姻与爱情的话题。我自始至终以为，爱情与婚姻是两件事，能遇到爱与婚姻合二为一的美妙人生，都是上帝的宠儿，需要累世修来的运气。

幕4

爸比从东京回来，恰巧妈妈也回来了。夫妻二人独处一室，屏去了嘈杂吵闹，促膝相谈。爸比如实道来了自己的艳遇与心境。

“你不在的时候，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日子。本来以为，再活一次的话，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，还是差不多，没有什么不同。只是突然觉得，再活一次的话，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。”

是这短话触发了我本文开头的感慨。很多人都有重新来过的冲动。殊不知，重新来过，其实不会有更大的改变，我们的今天是我们昨天以及前天以及所有曾经的必然结果。说得科学点儿，是每个人的内在性格决定了我们一路的选择和今天的命运；说得玄乎点儿，我们的命运地图早在我们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已画好，我们只是“重蹈覆辙”，何必从头来过？

幕5

婆婆在意料之中去世。洋洋赶到葬礼现场，征求妈妈可否对婆婆说几句话，得到同意后，洋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，严肃虔诚地念出了下面这段话：

“婆婆，对不起，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，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。不然，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“听话”。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，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，所以，我觉得，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。婆婆，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，所以，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？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，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。我想，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。说不定，有一天，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。到时候，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，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？婆婆，我好想你，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，就会想起，你常跟我说：你老了”，我好想跟他说，我觉得……我也老了。”

一个聪慧的8岁小男孩，经常被老师罚站，被女同学欺负，对世界有数不清的疑问，他看不懂很多事情，也不知道向谁搞明白，只能在婆婆的葬礼上，郑重地说出自己老了，这是何种“生之苦”。

看《一一》，你能感觉到，每一颗心都是受伤的，每一个灵魂都是受苦的。你甚至找不到受伤受苦的加害者，你只能感觉到，无处可逃的孤独，隔阂，迷惘，以及过早聪慧的惹人心疼的“心已老”。

即便如此，每个人依然都在拼命地活着，守着自以为有价值的那些东西。或许生命正是有所“执”，才有伤与痛，才值得歌颂吧。